第十五回 小炉匠自报当厂长 刘大个承包砖瓦窑

郭太白

第十五回        小炉匠自报当厂长      刘大个承包砖瓦窑

毛遂自荐，向来是千古美谈；

贤路闭锁，有多少英豪临崖叹！

精忠报国，焉料心雄路途艰；

低眉折腰，却难倒千锤钢铁汉。

"   配钥匙钉锅，钉铁勺铜瓢搪瓷盆，修理锁子勒风箱……"这一连串的吆喝声如同洪钟震动了整个踏泥庄。

"田师，田师……"有人在喊，这田师只是回头望望又朝前走去。"田师，田师……"只听后边又有人喊他，还叽咕着："小炉匠修东西么咋跑得怪欢！攀到椒树上咧！"

田师回转微胖的脸，见后面来人骑着明晃晃的新飞鸽自行车，因不认识，糊里达涂问："喊的是修啥呀？"

"咦嘿，这几年浪得没踪影，进了村还装聋卖瞎，硬闯！没看我是谁，咱的人当真腰壮咧，不修啥都不敢招呼一声！"

田师暗自思量：怪，声音老熟的，像哈军师郭茂千么！原先他对襟马褂，疙瘩纽子，满脸毛扎扎，像个黑铁匠，土里土气。今天竟是西服套装蹬革履，胡子刮个净，脸上放光辉，人也稳重了，更是精神潇洒了，年轻得让人不敢想！……不是，不可能是他？田师还怕认错了人，瞪大眼呆愣愣盯着，便问："师傅，你是？"

那西服革履的人"呵呵"一笑说："还客气哩？逛得圆了，有了钱了，眼也粘了，连你哈哈哥都不认咧！"

"哎呀，你是'军师'老哥"？田师眼瞪得更圆了："老哥，搭眼看像个港客哩。变了，村子变阔了，人也变洋了，老哥都变成小兄弟了……"田师张大嘴巴打着哈哈问："老哥，你这两年弄啥哩，咋成大老板气派咧！"

茂千撑稳自行车满面春风走上前来："弄啥哩，你老哥没出息，光会抻锄把、暖鸡娃。今天，市上叫咱开会么。"

"哦，市上请你开会？……不简单，不简单，真不简单……"老田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茂千，他跳下三轮摩托车，摇晃着脑袋握住茂千的手敬佩地说："你不愧人称'军师'，门道就是稠得太哩。壮咧，壮咧，不敢想……今晚回来么，还得向你请教哩。"

"今晚来么，兄弟，再见啦。今晚来咱家里谝。"茂千掏出烟盒与他抽出一支，扳开打火机点燃，就招手跨上自行车告别了。总有好久没听见田师吆喝的喊声了，这小炉匠到外地献艺去了。出省逛荡，步步为营，不觉就是两年。今天回来，见踏泥庄就像增添了特殊气氛，心中十分高兴。刚和军师茂千分了手，不料郭志远、小尹、穆仁智三人从踏泥街转回村，要去找烧窑师傅刘大个子，却在这里碰到了田更新。

这田更新背头如生霜，脸上放红光，穿着灰布工作服，三轮车拖着工具箱。艺精手巧，群众赞扬。走村串户，喊喊唱唱。叮叮当当，不慌不忙。他正行走间，左盯右瞅才认出"一家子"堂兄弟田武新。见了这三个，他急忙跳下三轮车："哎哟，兄弟。好长时间没在家，叫人睁眼只撞墙。真是翻天覆地哩！原来那坑坑凹凹的土泥路变成光溜溜的柏油路，还添了这么花哩胡哨一条街，连本乡本土的人都吓得不敢认咧！……"

穆仁智问："大哥，你认得这两个么？"

田师仔细端详一番笑着："是志远和禹超么？"穆仁智略微点了下头才答道："不错，是志远和小尹。志远当社长啦，小尹么，是咱社的新会计。"

田师见堂兄弟武新也跟着社长和会计，便问："兄弟那你哩？"穆仁智笑哈哈地半晌才迸出"我么，想申请个'四化'建设突击队的阵前先锋，正等元帅将令哩！"

"田叔"志远向田师抱拳一拱，又握着他的手说："田叔，你回来了，大家都欢迎，你有这高招，看是墙外开花，还是立地成佛？"

穆仁智也说："大哥，今个要走全民富裕的路。我看你还是就地扎营，定能虎踞龙盘。到时候，兄弟再给你介绍两个徒弟。"志远也说："带带嘛，田叔没说的。为咱村社培养人才么。"

田师很干脆，点头满口应承："志远，没啥说的。没问题，没麻答。"

小尹仰头咧嘴只是笑："田叔，我也想跟你做个徒弟哩。给你帮忙抡锤锤，看你带不？"

田师把头扭在一边，稍顷，转过来说："小尹真会开玩笑。跟叔还娃娃闹耍么。你今天是干部。弄文案的人都是细胳膊，抡锤锤么，可是苦差事，胳膊不粗不壮弄不成！听叔说，心要向一处用。这想学，那想学，嗨，饸饹床子百眼开，窟窿多了捂不严!"

"田叔，你说那胳膊粗细我就不相信。学无止境，艺不压身，啥不是锻炼出来的。依我说，咋不行哩，窟窿多了不用手，科学里面想门道么！有这就行。"小尹从三轮车箱顺手取片铁皮，晃了晃调皮地辩驳着。

志远给小尹调调眼色，一本正经地说："田叔，我可不介绍小尹。我是说：技术专业户都带徒弟，既学技术又挣工资。学徒的工资要有规定，根据技术长进情况再参考学龄，这才合情合理。嘿嘿，那时候，逐步做到户户没闲人，人人有事干。生产力得到发挥，八丈宽哪富路都踏开咧。"

田更新稍低着头双手一拱说："佩服，佩服。嗨！还是我贤侄眼目宽，有魄力，有志者事竟成么。出门跑了两年多，毕竟外边天地广，来钱也易然。嗨！虽然艰苦些，两年松松挣了三个万。但是，多少是个够。说真的，我回来看到咱踏泥庄这新变化，嗯，惭愧哩！惭愧的是没有我的贡献…… 我再也不想出去了。昨晚酬思了一夜，才决定在踏泥街办个门面。嗨，就叫--你猜？" 这几个都摇摇头没吭声，田师说："就叫'更新维修加工厂'。再带上四、五个学徒，结合维修，以出新产品为主。两三年后，人也多了，枪也多了，里外都能拉开战线。创出拳头产品，嗨！你叔还决心和洋兄弟交交手，产品打到国外，叫洋朋友、洋伙计羡慕哩！"

志远握着左拳向右掌心一槌"好，田叔有志气，真个开通。社委会支持你，胆放正，步朗开，你就大显你那神威么。"

田师听了志远的话，喜上心头，干劲"呼呼呼"好像喷泉灌满全身。他把两个拳头都握得紧紧的，左打右击，还手插腰，两腿跨着步子，这个蹬蹬，那个踢踢，踢得赛头高。他握住志远的手说："嗨！贤侄放心，我一定把这事办好。"又扭过身子来和小尹、穆仁智握了手："咱的人，嗨！好久没见面了，晚上来家里坐，扯扯正经事，谝谝闲啷口当。嗨！有啥要修带着来，好么。"

三人齐声道："好"。穆仁智开玩笑地又接了句："大哥今天回来腰包硬了，叫嫂子炒几个菜，西凤酒好比气管子，给咱新干部个个都把气打饱。"穆仁智还做了个打气的姿势。

田师慷慨地说："办得到，那还用说，你哥腰里有了铜，四面八方都敢行。别说西凤，要瓶茅台都敢弄！今晚来么，嗨，一言为定。"说罢便发动三轮车向东走去，又是一阵吆喝声："配钥匙钉锅，钉铁勺铜瓢搪瓷盆……"

志远他们三人和田师分了手便向刘大个家走去。刘大个家门大开，屋内空无一人。只听后院猪崽子"扑喳扑喳"吞食声，便知道人没远离。

"刘师，人哩？……"穆仁智高声喊。

"谁？"刘大个在后院搭了声。

"老刘，演啥空城计么！"穆仁智又在喊。

刘大个回屋一瞧，见是社干部登门。当脑系的叩柴门，不知又有啥事干？……忙招呼三人坐下。刘大个老家是山东人，在中日战争那兵荒马乱的年月，跟父亲逃难来到陕西，以后就在踏泥庄落脚。他父亲叫刘永智，生得膀宽腰圆，黑皮肤，好像《隋唐演义》里的英雄豪杰尉迟敬德。他叫刘怀福，长得颇有父亲气魄。

这两年看病花钱如流水，所以至今房子破旧，家景凄凉。大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没订亲。他见来了这三个，知道他们都是跑四外的精干人，何况新干部关心群众生活出了名。他见这三个又说又笑，乐不可支，还当给大儿子夏友瞅成个媳妇哩。

刘大个心里越想越甜，兴冲冲急忙冲茶、拿烟、慌手慌脚，跑前跑后，还把朋友看望他拿的糕点切了一大盘。"你几个吃吧，你们看咱家三口人，就缺做饭的。一家不在一家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，真艰难哟。若有个做饭的，今天少不了炒几盘，喝几杯，想吃啥做啥！嘿嘿，只要事弄成，放心，要进天外楼摆一桌都行。"

穆仁智笑着说："大个子，家中多攒钱和粮，凤凰飞进光棍堂，犯啥愁肠哩！我看，翻了咱这黑锅底，不信没有满院红。老伙计，你想想，你是烧窑把式，今天落到这步田地，英雄无用武之地，实在难哪！你心急，娃发慌；……今天我几个不是给你许老婆，也不给娃说媒，想教你先……先这么子……"

刘大个子忙跺着脚问："老伙计，快说，先弄啥？"

"先……来，老伙计给你传经。"刘大个凑近老穆，穆仁智一字一板地说："先发家致富，富、富、富！"

"嗯，教我，哈哈。"刘大个笑着扯住穆仁智胳臂问："教老伙计先发家致富……你说是重新办窑场？"

穆仁智轻拍一下桌子说："不，老伙计，不是普通窑场，是一座新式轮窑，社里投资。志远还说让你当窑长哩，业务技术一手甩。自己组织精干，招兵买马，承包分红，看咋样？老伙计……嘿嘿。"

刘大个高兴得抿不合嘴，在板凳上也坐不住了，站起来徘徊着说："行，行，集体有这打算太好了。瞎主意，好主意，紧般处就怕没主意。我早有这想法，前年就综合各地窑场经验、优点，绘了一张革新轮窑图哩！早想给咱社建议这事，但……但……但，唉！"他说着用手掌拍了一下大腿。

穆仁智专爱和他取笑："但啥？快说！好建议憋在肚里，不怕把肚子憋破了？"

刘大个精神越外振作，嗓门提得像喇叭："但是我想，咱这小卒娃子说话，当干部的谁理睬哩？……弄不好还要说咱拌冷屁，做梦说胡话！今天，你们找上门来，这就好了。志远，只要你相信叔，轮窑办成，别管；叔敢说，三、五年让咱踏泥庄农民，都住上新楼房哩。"

刘大个这人，个子大，志气也大。鱼儿得水跃龙门，英雄得志建功勋。虽穷不虑私利事，大家夸他大"嫽"人。

"刘叔，说来，咱想到一搭啦。"志远说着指了指穆仁智"你瞧我这田叔，还不是普通社员么，为咱社办企业不知费了多少心血，你该知底么。社干部信任你，支持你，从动工开始你就是窑场总指挥，由你调兵遣将。这担担么，也就托咐你了，有啥困难咱一块商量解决。到时候嘛，我保证给夏友兄弟介绍个贤惠、漂亮、利索、能干的媳妇哩。"

穆仁智也接着说："老伙计，先给你弄个'定心丸'吃了。君子一言，驷马难追，良社长这人你知底，可不是开玩笑哩。老伙计，实话实说，耳朵抻长听着：常言道，人老骨头硬，越活越中用。只要咱一块把集体这大桄桄事弄成，我还要给你瞅个老婆哩，嘿嘿。"

穆仁智和刘大个在一块，说话随便惯了，没高没低。刘大个用手指啄着笑着嚷："呸，老穆可别做尻子嘴，到时放空炮。……"穆仁智扮个鬼相，弯起右腿用膝盖将刘大个屁股扛了一下，刘大个回身握拳又在他的肩上"钉"了一拳。

刘大个拍了拍自己胸膛，保证似的对志远说"志远，行，行！你刘叔才五十出梢，一捏捏年纪，至少还有十几年的奔头哩。只要国家政策好，干部和群众都弄正事，一条心一股绳地干，前景无限啊！"

志远没出声地笑着，望望刘大个和穆仁智说："刘叔，你贤侄驾辕你监督，胡球拽你们都拿鞭子抽！"

刘大个赶忙拉着志远的手一甩说："这娃，看你说得玄乎的，你叔没那老虎胆。……有过错嘛，只要叔提出来你接受，就是好干部哩。"他拉着志远的手坐下又说："志远，叔相信你。"

小尹真会说话，还为刘大个父子的亲事拍了硬腔："刘叔，我做监证人，到时候给你这几件福利事，他俩说话不算数，你找我来！"

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。几个人坐在一搭，一直聊到天黑方才离开刘大个家。志远回到家里，高兴得心情久久不能平静，他泡了杯普珥砖茶自斟自饮，饮罢，欣然取来文房四宝，感情激荡，诗潮汹涌，香墨流畅地信笔拈来诗歌一首：

终生峻业甚时恢，国魂不振心如摧！

宁洒鲜血沃春土，莫让年华付流水。

半途堪惊庸无为，皓首尤羞精忠微。

宏图亦属匹夫事，仰舒豪气鸣霹雳。

"咣咣咣，咣咣咣，……""志远哥，开门啦，……"

志远刚巧写罢将笔放下，不知门环被谁叩个不停，连敲带喊。"咣咣咣，咣咣咣，……""志远哥，开门啦！……   "